草稿箱裡放了幾個選題,大多都是面向「外」的分享。短暫糾結了一下寫哪篇,但想到六月是我的生日月,站在這個時間節點上,我更想將這篇博客作為一個自己與自己對話的窗口。我想儘量摒除「這個東西會被人看到」的包袱——就算不能完全擺脫也至少要有意識地削減;我想回看自己的來處,追溯我為什麼成為今天的我;我想驕傲地肯定我的某些特質和觀念,也不避忌地認清自己的短處;我更想讓日後的生活有清晰的規劃和方向,在自由恣意的基調和不虛度荒蕪的意義之間找到自處的平衡點。
這兩天剛好在重聽JUNO的《勇悍·17》,非常喜歡副歌開頭這兩句:「為何才十八歲要計較八十幾歲回望 要報答世界大多數期望」。為什麼呢?不需要吧?和三部曲《困獸·28》《暴烈·34》接續的慘淡故事不同,我27了,沒有成為生活裡的困獸,還是一樣的勇悍心態,決意在這世界活得自由猖狂。我喜歡自己這一點。而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27的勇悍一定比17歲更智慧,更明白什麼決定會讓我陷入無法掉頭的黑洞,什麼價值值得我不計後果地爭取。我能更清醒地做倔強的人,這很好。
來路 #
回看那些過去的時間,我的16歲、22歲和25歲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生轉捩點,少了哪一塊我都不會成為今天的我。
16歲,2013年,我決心把自己從把頹廢當耍酷、把低分當榮耀的廢墟裡拎起來,撣乾淨,重新出發。被休學就被休學了,被看不起可不行,我想把一件事做好,我就能做得比誰都漂亮。我的自尊、我的心志、我的行動力,可能就是從這一年開始明顯地投射出來並持續強化到現在。我很感激這一年的改變,好好學習聽起來不酷(其實是應試教育的好好學習不酷!),但也是它能讓我最後通過高考領著全獎去香港讀書,進而徹底地改變我之後的人生軌跡。憑我普普通通的家庭條件,這是一條我從前想都沒想像過的路。香港,香港,單是唸這兩個字都覺得讓人神往。她是什麼樣的?她對我意味著什麼?我能融入嗎?我會愛上嗎?當時我對她的了解少得可憐,只看見她繁華都市的光環,光環背後卻是重重迷霧。
22歲,2019年,寫下這個年份已經覺得沉重。在香港的四年無疑是我政治啟蒙的四年,19年以前,我對政治的感知依然是模糊的,是新聞專業讓我不得不去跟進相關議題。當初選新聞也不是因為我有什麼新聞理想,只是覺得所有專業裡「它看上去最好玩」。最開始的幾年我磨磨蹭蹭地認立法會議員的臉和名字,跑明日大嶼抗議遊行後的感想是人好多腿好酸,採訪撐戴耀廷集會還會為現場的熱烈氣氛感到格格不入。直到19年反修例運動像一顆炸彈落下,我再也沒辦法迴避政治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的事實。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運動的緣由,我關心運動的進程和變化,我珍惜也爭取在集會現場乃至衝突現場的採訪機會,我空前直觀地感受到新聞和假新聞的能量,我的政治意識和責任感也在這一年飛速地成長。我的自我認同裡,至此才算有了香港的烙印。如果不是這一年,我恐怕只是這座城市的過客,只會借著她的光環給自己臉上貼金,卻不在乎她的磨難和精神內核。我很慶幸我沒有成為這種人。
25歲,2022年,出走。到今天已經忘了驅使我做這個決定的最後一個動因是什麼,但從19年到22年,不斷重複的荒謬至少足夠讓我肯定一件事——我無法忍受這裡病態百出卻強裝正常的生活。或早或晚,我都要走。我要restart,要找一個新祖國繼續做人。從起這個念頭到考雅思、申學校和遞交簽證申請,我只用了三個月左右的時間。我覺得我是這麼一類人:一旦給自己設定了一個目標,我就會不惜一切地去實現它——如果我沒這麼做只能說明這個目標的吸引力不夠。我的目的是在加拿大留下來,所以我迅速放棄了看起來明顯更有意思的Applied Museum Studies專業,決定選擇前端開發迎合搵工市場;我還是不得不依賴父母提供學費,但我決心除此之外,從此之後就經濟自主,我要有我自己的底氣;為了避免爭執不休,我索性和家人許下一開始就心知不會兌現的約定——我承諾畢業後就回國,但天知道我們下次再見是什麼時候。這一年是對我的意志力和行動力的又一次寫照,我說走就走,切斷上半生,不帶一絲猶豫和懼意。
現狀 #
2024年,我怎麼樣了?日子過得滿足我的期待嗎?想實現的事完成了多少呢?
有些人說25-30歲是最掙扎最困惑的年紀,我卻不覺得。我過的是飛揚快樂的生活,迎接的每一年都是自我感覺更好的一年。我對自己的外貌更滿意了一點——即使我什麼改變都沒有做,甚至變本加厲地不修邊幅,區別只在於對容貌焦慮的心態轉變;我對自己的判斷和行為更加自信——我相信我做的每個選擇都是最好的選擇,我的視野和經驗把我帶向更廣闊的天地,廣闊到沒有一條路會是死路;我開始感到更多新鮮和探索的衝動——想學的技能、想試的食譜、想玩的遊戲、想培養的新愛好一個個都冒了出來,而我對它們都充滿期待;我不再多羨慕別人的人生——比我更精緻的、更熱烈的、更豐盛的,如果不是我自己活出來的,就都對我沒有意義。我要過的不是最好最完美的人生,我只想成為我自己選擇成為的人。
來加拿大之後我遇見了現在的伴侶Raymond——我決定還是在這裡直接叫他Raymond,Sloth的代號聽起來像隔了一個次元。我們從相識的第一天,也是開學的第一天就開始每天聊天作伴,於是曾經預想的獨自出走的孤獨感也從未出現。和以前巴不得向全世界炫耀的戀愛不同,我不再那麼需要來自外界的互動來證明我的親密關係是美好到讓人稱羨的。我開始更關注自我的感受,我得到和釋放的愛意是獨屬於我們二人之間的情感流動,這就已經很足夠。一年多的共同生活下來,比起張揚外露的儀式型浪漫,我更喜歡我們對家務分配不吝承擔的默契平衡,每一天都不會少的擁抱充電時間,每一次感受到表達的衝動就會說出來的我愛你⋯⋯於是流水一樣的日子也過得明亮跳躍。
出發之前,我原本將移民作為接下來五年人生的終點目標——無論我怎麼算,我都需要至少三年時間勉強符合申請資格。我決心盡一切努力找到本地工作,我試圖自學法語提升語言分數,全都為了獲取一個新身份。結果因為遇見Raymond,因為加拿大的common law partner關係定義,因為香港人抗爭的勇氣和努力換來的政策通道,這個遙遠的目標反而已經輕飄飄地被解決了。我不信命數,但我確實感激這些因緣巧合的聯繫落在我頭上的回饋。
27歲,還在上學。我又一次覺得幸運,之前沒有花多少功夫研究就定下來的轉碼專業並不讓我頭痛。發自內心的熱情是說不上來的,但我確實也能從中找到樂趣和成就感。我不確定自己能在這條職業道路上走多久——我覺得現在規劃一生的職業生涯還是為時尚早。它於我更有價值的部分在於提供了更多創造的可能性:我可以搭建自己的甚至朋友的博客來創造我們的賽博空間,我可以將腦中隨機的構想轉換為有現實依託的網站——我有一個關於維護私人和集體記憶的項目靈感,而且真的想付諸實踐。相比一本正經的career development,還是這些有意思的東西讓我更興奮。
錢和工作當然也是重要的。我體驗了兩家不同領域、不同規模的公司實習,共同點是上班居然都能帶著快樂的心情——健康的工作環境和新鮮的工作內容都讓我感到滿足。我知道「快樂地上班」是一件多奢侈的事,再多上幾年班會不會burnout還未知,但至少從現在的視角出發,可以想像的最遠處也沒有可見的生活壓力。我想鼓勵自己如果感到疲憊就take a break,換一條路重新體驗也很好。拋去婚育買房那些我不在乎的世俗需求,我完全做得到經濟自主,我就沒有什麼需要害怕。
為了工作通勤,我還買了一輛便宜的二手車。雖然陳舊,我開著開著卻好像開出了感情。在國內考出駕照後老媽一直不放心我單獨開車,連我的駕照本都由她代管——她可能現在都沒察覺我出國前把駕照「偷」了出來。如今我瞞著他們買車,重操六年前學過就再沒用過的手動擋駕駛知識,高速也獨自開了幾千公里。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覺得自己開著車才更像「大人」了一點,我從駕駛中呼吸到了自由。
我開始意識到投資理財的重要性。從前我對任何金融概念都感到敬而遠之,對基金股票都毫無了解的慾望,閒錢丟在餘額寶招招寶每天滾出個位數的利息就已經心滿意足。受象友安利,我聽了一期《隨機遊走》關於個人理財的播客,才對長期投資的概念和健康的財務狀態有了豁然開朗的理解。曾垚教授說理財的目的不是掙錢,而是為了更有效地存錢,更合理地規劃當下的消費和儲蓄習慣,使得未來不同階段的支出需求有所保障。我開始學習並嘗試定投ETF,也不再為短期的貶值感到焦慮。雖然還遠稱不上財務自由,但我確實能感到財務自信,這是我自己給自己的底氣。
遠處 #
我的現狀看起來好像盡善盡美,但也只有我知道我還想做出哪些改變。
迎面而來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申請移民之後,我的下一個目標是什麼?我已經抄捷徑走到了出發時設下的終點,卻不知道之後要向哪走去。寫這篇博客我又聽了很多遍周國賢的《今生不回家》,「當一個新移民 窮途後再生 開一塊荒土盼黎明時份」,再生,再生應該是沉澱後重新探尋自我的過程。我想從過去捨棄和保留什麼?我有哪些想做但未完成的事?我可以從哪裡獲取價值感?從前許多決定都只圍繞單一的目的,我好像現在才能不帶雜念地來思考這些問題。
我想重新整理我的信息攝入方式。我浪費太多時間在互聯網上漫無目的地遊蕩,被動地吸收於我毫無意義的內容。尤其是當我的空閒時間越富餘,我越容易陷入低下的效率和無所事事的空虛。我不想這樣混沌度日,我要過有秩序的生活。我想用time blocking的方式有效地安排瀏覽新聞、使用SNS和其它活動的時間,更好地利用RSS和feeder專注於由我主動選擇而非算法推薦的信息流。我已經讀了很多篇相關的科普博客,是時候要把理念付諸實踐了。
我以我的行動力為傲,但它似乎只適用於有明確時間線追趕、有清晰結果作為評判的大型目標,像高考、像移民。一旦落回生活的平常,我照樣有許多只說不做、無限拖延的小型目標。我沒有一次能將養成一週三練的健身習慣、每天保持閱讀一小時和控制手機屏幕時間在兩小時以下這三件事同時堅持下去。最糟糕的是因為感到這些細碎的目標壓力同時存在,最後其實沒一件事能真正做成。我想給自己設置明確的優先級,一次專心實現一件事。等到第一個習慣穩定之後,才慢慢融入第二個習慣作為日常的標準。如今我已經沒有什麼非實現不可的重點目標了,這些關於自我提升的小事才是我更需要認真對待的對象。我想成為我更認可的我自己。
我總是覺得我的興趣很貧瘠。我很少有滿懷熱情去追求一件事的時刻,音樂劇和博客幾乎是我唯二說得出口的愛好——我真實為它們感受到神經系統的興奮,那種全身細胞都可以為之跳動的上頭感和追一部好看的劇、玩一款好玩的遊戲都不同,可能只有20年嗑南北的投入可以一較高下(?絕望地意識到我的第三個愛好可能是看遍所有有南北的綜藝,草)。我想為這兩件事再投入一點點。我很久沒有進劇場了,八月會去一次,之後要去更多,要發掘更多新的驚喜。我寫生活博客,也想讓自己的生活有更多內容可寫。種菜、釣魚、針織、燒烤、採蘑菇⋯⋯我都覺得新鮮,都想一件一件慢慢體驗——總得試過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杯茶,說不定我就會為其中之一感到迷戀。除了生活,我也想寫更多——我還能不能寫一些有社會價值的東西?能不能去寫其他人的故事?我有膽量展示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嗎?我當然希望每個答案都是響亮的「是」。
關於移民,我還有一件事情未完成。向家人撒下的謊總有一天要戳穿,我再拖也拖不過即將到來的畢業時限。我在腦海裡排演過無數次如何向他們坦白我要在另一個國度留下來的決定,但也無法預測他們最終會是什麼反應。我知道他們很愛我,也因此更想把我留在身邊。我哥的小女兒有一天在臨睡前用媽媽的手機和我發語音消息,奶音裡帶著明顯的委屈聲調:「姑姑姑姑,我想你了,你為什麼這麼久了還不來我們家呀?」我聽到媽媽在背景音裡咯咯笑,但我聽得心都碎了——我沒有辦法和她解釋姑姑為什麼非要遠走,即使我也那麼想她。「切斷上半生」說得瀟灑,可我無論如何也斬不斷這些親密情感的連結。我只希望我能足夠自由,自由到有一天不會感受到來自愛的束縛,也自由到能隨時跨越地域的距離行走和陪伴。
就是這樣了,我27歲人生的小縮影和小展望。我想我把自己理得夠清楚了,我會從寫完這篇文章開始就朝我的下一步出發。See you in the years to be revealed.